暮年的岁月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一个无底的地下水池,记忆从这里慢慢流走。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
这是半个世纪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距离是如此之近,并且有充足的时间静静地看着对方。他们看得如此清楚:这两个被死神窥视的老人,没有旁的什么共同之处,一起享有的只是对那个短暂过去的回忆,然而那个回忆早已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两个消失了的年轻人,那两个人足以做他们的孙子了。
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我没有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停在了半途,一双毫不留情的眼睛指责着他。
已经无所谓了。她说,我都已经七十二岁了。并不像他坚持相信的那样,回忆并不能拯救未来。恰恰相反,对过去的记忆更加坚定了费尔明娜达萨的信念,那就是二十岁时的火热躁动是某种高贵而美丽的东西,但绝不是爱情。
像他这样一个跛着腿,后背像被磨破了皮的驴子一样火辣辣疼的老人,像她那样一个除了死亡已不再渴望其他任何一种幸福的女人,未来究竟还能给他们带来些什么?但阿里萨不这样想。他在灾难的瓦砾中找到了一线希望之光,因为他觉得,费尔明娜达萨的不幸使她得到升华,愤怒使她更加美丽,对世界的怨恨使她恢复了二十岁时那桀骜的个性。
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
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技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让他们见鬼去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她不能想象有哪个丈夫会比她曾经的丈夫更好,然而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她想到的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满足,他们之间曾有太多的误解,太多无谓的争执,以及太多没有释然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 爱情。
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
她在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
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