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关上了门我瞪着那帮家伙那帮家伙瞪着我他们也都明白了。

世界似乎忽然变了个色我们现在似乎站在一个地雷阵面前而之前-我们当自己早已炸碎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气。我开口的时候轻且慢惟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

“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我们瞪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丧门星问:“莫不是审完了再毙?我见过审人罪状纸一念就地就咔嚓。”

于是我们瞪丧门星瞪得丧门星觉得该找个洞钻进去。

“……我们从辛亥革命之后就是文明国家。”阿译说。

丧门星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跟他解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蹦-叭勾的意思。”

尽管我把枪声学得连拉栓上弹都精细出来了丧门星仍不懂一个云南人连北方腔都急了出来那叫近墨者黑“……啥?”

迷龙忽然开口:“啥啥啥的?一个钩子嘴一群猪脑花。你们整点儿有用的成不?”

于是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龙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这事简单。等上了公堂谁要敢说一句坏我整死他。我说的是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这家伙对着墙上就是一拳。

丧门星啧啧地评价“力使蛮啦关节都淤住了。”

“那什么是好呢迷龙?”我问他。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哪啥……就是该在街上树着碑立着表文官下马武官下轿的那种啦。光照日月气贯千秋那啥的。”

我们不看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

不辣嘟囔:“……莫名其妙。”

郝兽医也嘟囔:“……怪不拉唧的。”

我问迷龙:“他咋又好成这样啦?你不是要整死他吗?”

迷龙不理会我的奚落“反正待会儿上公堂!”——反正他拍着手上的半块砖。

阿译纠正他:“是法庭。我们是人证……那样只说好话倒让我们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于是迷龙对着墙上又是一拳。于是阿译不再说话了。

丧门星轻声地提醒迷龙“力使蛮啦。出血啦。”

阿译轻声地坚持“是法庭。”

没人接他茬儿我们沉默着。迷龙手上的血静静地流在地上我们静静地或坐或站看着墙壁或天花板。

阿译一再强调法庭他渴望公正。迷龙要揍人他现在觉得欠了人。而我拼命想着死啦死啦有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好最后现能拿上台面的好像都要求他杀身成仁。

我们着愣一直愣到公堂升堂法庭开庭。

张立宪和两个兵把我们的早饭拿了进来一桶馒头咸菜什么的从某个小细节上看虞师是个并没有那么多恶习的单位张立宪放下桶之后从桶里抓了几个馒头出门时扔给何书光一个他们也开始吃早饭——就是大家吃的都一样。

我们沉默地吃饭没有人因为又有食物了而出任何叹息。

我们被何书光带进这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临时布置的布置陈设的人显然是对西学很看重的似模似样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证人席都有——尽管它是用之前士兵们搬来搬去的中式家具搭就的但安排活儿的人却大概是个大老粗两排兵衙役一般的戳在我们进来的道旁把步枪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来和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对审的概念也仅仅来自戏文。

我们畏缩着从衙役一般的同僚中走过。虞啸卿和唐基早已在那里了还有一个挂着少将衔但一脸漠不关心的家伙自然便是军部大员。张立宪坐在侧位权充了书记员正位有三张椅子却暂都空着那三位在靠墙放的几张椅上做事前的休息。不爱冷场的唐基在和军部的大员耳语就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在谈与此无关的话题。虞啸卿却是哪个座都不入站在那儿看墙让我们的直觉是他不愿意看见我们。

当然我们不是那么重要的虞啸卿转过身来时和那两位低语什么时目光也是直接从我们身上越过了。除了些临时充差的这屋里其他人等也就是我们了看来我们是要既充人证又充听众了有座但是还不够坐我们的半数于是我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虞啸卿大概是把那两位的私话打断了他们终于坐正了身子然后我们看见一幕中国式哑剧唐基对了正位向军部大员示请军部大员向唐基示请敢情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我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于是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左右倒是立刻分布停当了。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

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军部大员说:“唐兄请。虞师座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军部大员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有占?虞师座请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我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虎-威”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于是我们中的两位: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我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一哂。”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这凑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个门。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愤笔疾书的架势但他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于是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团长团长”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于是那念叨改成了轻轻的抽噎。而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掠场的何书光瞪着被郝兽医掐着最敏感的一块肉掐了回来。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往那上边注目于是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便回头瞪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于是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出碰击声。

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不安于室地动了动“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生过什么到过哪儿。”

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

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

“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我们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

虞啸卿没有把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

死啦死啦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但我们看起来倒更像是在街头围观斗殴的无聊人士。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

死啦死啦说:“死了很多人。”

虞啸卿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我看见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陈主任提醒虞啸毅“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于是那几个唯虞是从的家伙被虞啸卿一眼便看了回来实际上虞啸卿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他也并不用抬枪指着他的对象凭他使枪的架势在把那支柯尔特的子弹打光前我们不要有人想有还手之力。

死啦死啦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死啦死啦摇了摇头。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

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

第四十九章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moret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我们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我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粮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

第五十章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我们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我们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我们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毅说。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带下死啦死啦前给他又戴上了手铐。

虞啸卿看着并不表示反对。

我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这个法庭再正规一点儿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我说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他对我是真不怎么待见“他们都是学生从军的。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师座您还是连长。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我问:“听见了?”

我沉默。

我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我夸我强便有人找来比我强的我怨我惨便有人数落比我惨的。我活我的没人在比较。我们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虞啸卿唤醒我的沉思“嗳?”

“我是说做学生的时候想着当兵抗击日寇脑子里的景是所有人往上冲我是其中的一个。当了兵我真冲了迎面炮弹炸出的热气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凉气我回头一看我一个其他人在战壕里乐。”我说。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这么个场景但我没笑虞啸卿也没笑。

“我再也不冲了我想傻瓜才第一个冲我也不第二个冲第二个是白痴。可总得有人冲。我做连副最拿手就是给新兵煽风点火让他们冲头老兵跟在后边捡便宜或者捡命。老兵命金贵打过几仗还没死的人尤其金贵而且他跟你认识了熟了成哥们儿了。新兵通常冲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认识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报销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觉得对不住。我想要有个人带我们一起冲好了没猜忌大家一起可没这人我们还是吵着骂着谁都不服谁都不信勇敢但是虚弱。可没这人。现在我们有一个了他几乎把我们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压根没表情我只好认为自己听错“我……”

“下去。”

我挣扎着说:“我还没有说完。我想说……”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我“无需听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皮稻草来浪费时间可什么也说不清。学过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这里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们?把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没带刀我拿它砍过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说是怕吓尿了你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来把我往下拖我挣了一下我愤怒但是无力。

“可是我想说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说不清想好要说什么。”

我连挣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侧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啸卿和我的争纷那种若有所思几乎不是态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着我他们失望得无以复加。

迷龙问我:“咋回事?你不是贼能说的吗?”

“要整死他。不让咱们说话。”我说。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我沮丧地挤过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我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我们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我们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就寻思他哪错说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没知天命啊还四年我就耳顺之年啦我也一直撸劲想顺来着……”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错啊!……”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还干不来!快死的人跟我要个羊肉吃我还给个猪肉的连死人都骗……”

虞啸卿吩咐左右:“何书光余治请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兽医被何书光几个挟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丧门星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小眼儿也许丧门星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说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丧门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不辣说。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蛮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晓得有句话讲得蛮好我找孟烦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写了寄回老家了中国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这回没说“下去”还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哽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们大家都愣连上座的因为还没人说话。

虞啸卿说:“我又没说让你下去。”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我们一眼再回头说:“那我说啦?”

“我没说不让你说。”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瘪犊子玩意儿才好给他安个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

我们垂头丧气地呆在那甚至已经沮丧到坐着我们大部分都已经折戟沉沙而现在上边站的是我们中间最不应该抱希望的人——阿译。

阿译站在那儿比最不堪的丧门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抖眼泪汪汪到随时就要哭了。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妈的不要哭。”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立刻开哭哭得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说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

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们都愣了我们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我们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们。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们很没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们都不想做我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我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说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说我想说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这趟的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我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们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个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网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我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说:“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们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里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说话一会儿他说话也会变得磕巴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说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这就是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没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说“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说死啦死啦——叫着这个名字的人死定啦我们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这样踩着棉花过日子的人才会觉得这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说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说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说:“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这里还有二十来个不要脸的得活。我心里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现他的有趣。

我们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个饱嗝只是半个然后说:“饿了。”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沉默地扒着饭。
02-11 18:47